<小杰回來>
當小杰再一次出現在我店裡的時候,著實把我嚇了一跳。她原先披在背上的長髮不見了,削成了小男生般的短髮,配著她小小的臉蛋,更顯清瘦。她進門時甚至刻意的先不招呼,等我把她認出來了,她才笑開來。
「我的天啊!妳怎麼開始女扮男裝啦?我喜歡的那一頭長髮,就這樣剪掉啦?」我喜歡看女生留長髮,我自己也是從不剪短的。
「嗯!」簡單的一個字,就這樣。
「黑囉!還好嗎?」我看著她的眼睛問。
「嗯!」還是這個字。
我知道她來就是要跟我說,只是她有她說的方式,於是我攬著她的肩頭,帶她往她習慣的座位去:「好!坐下來!很久沒喝深不可測的咖啡囉!深不可測想念妳呢!請妳喝咖啡。」我看見阿猛已經在煮咖啡了,對於小杰的變化,他看在眼裡,只丟了一個眼神給我。
「蛤仔!我也很想念妳們,所以一回來就來看妳們啦!」她不忘轉過頭去對阿猛說:「阿猛,我要來吃你會讓人長肉的義大利麵!」
阿猛笑得開心:「沒問題,等一下弄給妳吃,妳們先聊!」
隨後,阿猛端來兩杯咖啡:「才兩點多,讓蛤仔陪妳喝杯咖啡。妳們聊,我去買些材料,等一下回來煮麵給妳吃。」
「嗯!」她甜甜的笑著點頭。
我們看著阿猛出去。冬天的午後,氣氛冷清。她的笑容在阿猛出門後便隱然消失。我看著她小小的臉上,那些接受了南台灣日照過的雀斑,顏色深了,也不跳躍了。
「辭職、搬家、換手機,然後去高雄。見到妳爸了嗎?」我問。
「辭職了,換手機了,去高雄了,不過家沒搬。我那些家當,短時間要搬也搬不完,而且我並不想讓我媽跟莉莉阿姨知道,所以不可能搬回家。」她說。
「那妳這一去一個月有吧?妳怎麼跟妳媽她們說呢?」我還真想知道她怎麼安撫那個怕失去她的媽媽。
「我跟我媽說,公司要派我去支援北京分公司三個月,所以請我媽幫我照顧房子、繳房租。」
「妳媽信嗎?妳媽沒有要送妳去機場?幫妳買這買那,甚至說要去北京看妳?」我問。
「我跟她說在北京住公司宿舍,什麼都有,而且只是短期,很快就會回來了,所以要她不要來看我,就算來了我也不能讓她住在宿舍裡;再說我會很忙,不會有時間陪她,她來反而會增加我的心理負擔,我一定會常常給她打電話的。然後我買了到香港的機加酒(機票加酒店住宿),我媽送我到機場,我也真的出國,到香港去走走,散散心,三天兩夜,就回來了。」我暗暗佩服這小妮子,台語有句俗語說“嚴官府,出厚賊”,越是管得嚴的父母,子女的說謊唬弄的技術越高超,還好小杰不是因為做壞事而說謊,只是為了讓人安心,也就情有可原了。
「那妳回家看過了嗎?我是說妳媽那邊。」我問。
「還沒耶!我還不想回家,怕回去了又出不來了;不是她們不讓我出來,而是我自己不願意出來,我現在很軟弱的,需要力量的支持,一旦靠在我媽身上,我可能就不會自己站起來了。反正她們現在還相信我在北京,不會太擔心。」她有些落寞。
「那另一個人怎麼樣,找到妳了嗎?」我再問。
「對了,我應該跟妳道歉,我知道他來找過妳,一定說了些不好聽的話,他那張嘴,很容易就說出很刺耳的話。不應該因為我的事,把妳也牽扯進來,真的很對不起。」她低頭致歉。
「還好啦,我的修養算不錯啦,不會跟他計較什麼的,不過他後來還是有來找我測字。」
「他測什麼字?」小杰急切的想知道,卻又縮了回去:「算了!還是不要知道比較好,再說,妳也未必會告訴我吧?」她抬眼看我。
「對!我不應該,也不會告訴妳。妳們之間的緣份,要妳們自己去面對,我不想影響妳們。」她點點頭,我繼續問:「所以,妳真的去高雄了嗎?」
「嗯!我跟小姑姑通過電話,跟她要了我爸家的地址跟電話,並且告訴她,我只是去看看,並不會去找他們;電話號碼也只是備而不用,除非有急事需要幫忙,要不然,我不會打給他們。」
「妳不怕妳小姑姑跟妳媽她們說嗎?」我問。
「我是有告訴我小姑姑,先不要告訴我媽啦,等我回來,我會找機會跟我媽她們說,反正她們怕的是我不回來,只要回來了,應該就會沒事。」她這麼說:
「其實我小姑姑不反對我去找他們,只是她覺得如果要去,她帶我回去會比較好,把我正式介紹回家,我在家裡的地位會比較清楚。可是我不想,就像一開始,我們並不想破壞這將近三十年的平靜生活,現在當然也沒必要在這種平靜的生活裡,丟一個大石子來製造混亂,大家相安無事就好。」
「那妳在高雄這一個月,找到妳要的東西了嗎?」我再問。
她先是靜默,認真的想著,然後抬頭回答我的問題,不過她的眼神並不看著我,而是穿過我,看向一個縹緲的目標,她開始娓娓說出她這段時間的心情:
<冷靜中找答案>
高雄,對我而言是個聽來熟悉,卻根本就非常陌生的地方。除了小姑姑提到過之外,它向來只存在於台灣地圖跟電視新聞裡;是因為我爸,高雄兩字才多了一層模糊的意義,是一種若即若離的親切感。直到這次真的走進了高雄,才明顯的覺得,高雄在我心中的距離感拉近了些。
說來好笑,從來沒到過高雄的我,坐在南下的高鐵上,竟有些近鄉情怯的緊張,心中反覆設想著,會怎麼樣見到我爸,如果真的見到他,要跟他說些什麼話,他又會跟我說什麼。我像演電視劇似的編著台詞,然後再訕笑自己是神經病。
到了高雄左營,坐捷運進到市區,住進我預先從網路上訂好的民宿,然後就對著地圖找我爸他們家的地點,盤算交通的距離;我想,老天爺是要幫我的,到了高雄才發現,原來我爸家竟離我住的地方不遠,坐捷運只要一站,而到六合夜市也只要再多坐一站。為此,我感謝老天。
既然不遠,我就散步似的走去找我爸的家,二十分鐘左右的路程,很快就找到了。他們家在高雄市中央公園邊的一幢摩天高樓裡,那裡的人大概進出都是開車,所以並沒有看到太多人從大樓的正門進出。最初,我坐在大樓旁邊的咖啡店裡,看著那棟大樓,數算窗戶樓層,想像他們在窗戶裡的生活,一坐就是整個下午;然後再到中央公園裡去散步,假想我見到的每個老先生、老太太都是我阿公、阿嬤,我認定他們一定會在公園裡散步、運動,就像大部份的老人家一樣。晚餐就走到六合夜市去吃,看著兩邊的樓房,想像當初哪一棟是我阿公家的。
六合夜市沒有想像中的熱鬧,不過仍然是人聲雜沓,一團團的大陸客被導遊帶到那裡去,他們大聲的叫著同行的親友,一攤攤的嘗試台灣地道小吃,我曾聽到其中一些老太太叫著“磨菇扭捏、磨菇扭捏”,抬頭一看,原來說的是“木瓜牛奶”,大陸觀光客來觀光台灣,我在六合夜市觀光大陸客。
這樣的日子過了一個禮拜,坐咖啡廳變得有些無聊,也沒有什麼作用,我開始改變作息。每天早上五點就起床,走十五分鐘到中央公園散步運動,高雄的天氣比台北好,儘管入了冬,早上也只是有些涼意,並不覺得冷;我繞著整個中央公園快步走,是運動,也是巡狩,試圖在每天早起運動的人當中,認出一張似曾相識的面孔,卻一點也不擔心他們可能認出我來;他們本來就不認識我,就算看過照片,現在的我剪短了頭髮,跟照片不一樣,他們應該更認不出來了。每天在公園裡逛到八點多快九點,才回到我的住處。
除了去六合夜市之外,我只有散步走很遠的路,到愛河邊去喝過咖啡,大部份的時間,我都窩在租來的小套房裡,坐在陽台上,吹著冷風,看著新光碼頭發呆。就像妳問我的,找到我要的東西了嗎?我反覆想著,但卻一直不能確定,這趟南下,究竟是要獲得什麼或是要放下什麼?很清楚的是,我知道我不會去找我爸,畢竟我從來沒有怨恨或嫉妒過他們的生活,也並不想參與他們的生活,那我找他要做什麼呢?而事實上,高雄這麼大,儘管他們就近在咫尺,如果我不登門拜訪,也等於遠在天涯;反而是對史薦文,我究竟是放下還是逃開?不論是放下或逃開,我們之間真的就會結束嗎?要花多久才會結束?我們用三年的時間相戀,是不是也要用三年的時間來遺忘?如果我跟他真是前世的債,那今世的還已經還清了嗎?然而我也不知道究竟該是我還他,還是他還我呢?
<只一眼的對望>
就在我回台北的三天前,一樣是一早到中央公園去運動,我遇到了我爸。他和我阿公一起在公園裡散步,一邊散步,一邊熱烈的討論著些什麼,我遠遠的看著他們向我走過來,一眼就認出那是我爸,他的樣子除了老了些,其實沒有太大的改變,他們走著走著,和我擦身而過的那兩秒鐘,我緊張到差點不會動,先前在車上幻想的所有對白,變成了一片空白,只能在心裡不斷的想著:認不出來、認不出來,一定不會認出我,一定不會。果然,他們沒有發現我,就這麼和我錯身,走過去了。我一方面高興他們沒認出我來,另一方面卻也為此感到失落。我之於他們,真的就是個陌生人,儘管我的血液裡,流著和他一樣基因的血,然而三十年的時間,在我們之間劃下的距離鴻溝,儘管近在眼前,也沒有辦法讓我們更靠近一點。
他們走過了之後,我一下子突然覺得好累,再也走不動了,坐在路邊的椅子上想,本來不奢望會看到我爸的,現在看到了,這一趟高雄算是沒有白來。不知道這樣坐著發呆了多久,一抬頭,他們父子倆竟繞了一圈又回來了,我這一抬頭,剛好和我爸的眼神對上了,我警覺他眼神中有微微的訝異,或許是發現我有些許面熟吧?我刻意像沒事人一樣的慢慢轉開視線,我知道我爸的眼光還停留在我身上,他們走過我之後,我起身,慢慢朝他們的反方向走,在我爸轉頭看我的同時,我也轉身走開,就好像不過就是個在公園裡運動的陌生人,雖然我既興奮又緊張。然後我就回我住處,沖了個澡,開始像個觀光客一樣,坐捷運到處去玩,因為就在轉身背過我爸的當下,我決定要回台北了。滿足了!在和我爸交換眼神的那一刻,我就滿足了。這已是我此行的最大收獲,夠了!只要他看到我,這個在公園裡偶遇的小女孩,可能提醒了他,有那麼一個跟這女孩一樣的女兒在台北,讓他的心輕輕地顫動了一下,這樣就夠了。
我用接下來的兩天,去逛了台糖的糖廠、看了世運的場館、逛了比六合夜市大幾倍的瑞豐夜市、到美術館,還去看了前總統住的豪宅、搭渡輪、逛旗津,再去夢時代坐了一趟摩天輪。我老實的當了一回觀光客,把所有的觀光景點都走了一遍,然後心滿意足的回來。我好像突然什麼都想通了,所以昨晚睡了一個好覺,今天起來,想到的第一件事,就是接下來要面對另一個難題。可是該怎麼面對,還沒有具體的想法,所以決定,先把那個難題擺開,來喝一杯深不可測的咖啡。